《【刀剑乱舞|源氏兄弟】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雪夜,寂寞何以堪》
第一幕
灯夜,庙会,祭典。和所有传统的,喧嚣的东西一样,宛如人间打了个瞌睡,它的梦就流了出来。和夜灯一样,多奇怪啊,在那些苦难和悲伤之间,只这么几簇星星的火,却已足以点燃人心。
“诶呀,”一点水花啪地翻上他的手腕,髭切状似无意地举起右手,“好像又失败了。”
小小的水球委屈地上下起伏了几下,像被水流托着的胖娃娃,摇摇晃晃的。
“兄长……这个水球啊,就是要快速地提起来才能赢啊!像那样晃手腕,钩子会掉的。”
膝丸蹲在他旁边,褐色的浴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音。
褐色的?浅绿色或是白色不好吗。他以前可是很喜欢这些轻快的颜色的。
髭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呀,不太擅长这个呢,不过钩子看上去似乎就是故意挂得那么松的。还是说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是啊,兄长!那么我来!”膝丸不甘心地从摊开的手心里拿起一个新的钩子,眼睛紧盯着那个头上还挂着钩子的水球。
“好,这样的话应该能钓上来吧……”
他低低地念叨着,小心地伸出了有些僵硬的胳膊。
于是髭切把手收回膝盖上,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哈哈,似乎和那个水球较上劲了,非要捞上来不可。嗯,他就是这种性格,不能说不可爱呢!
他眼里是自己的弟弟,耳边却是远处传来的狮子王的大笑声,“拿到了!这个,爷爷会很喜欢的吧!”
所谓付丧神啊,就是这种没办法不挂念主人的东西。髭切望着膝丸手里的钩子,后者因为太专心而整个身子前倾,摊开的手心几乎要斜过去了。
如果不小心弄掉了钩子,肯定会有点介意吧。
于是髭切在他的手要立起来的一瞬间,伸出自己的左手,轻盈地一托。
“啊!拿到了!”
几乎是同时,那个亮晶晶的,绿色的小气球被志在必得的手腕一拽,终于认命地离开了水池,在半空里呼悠呼悠地晃动着。
“成功了,兄长,你看!”
膝丸兴奋地半转过身来,因为这一动作,他才注意到了对方伸出的左手,低下头一看,旋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太过于专心,差点弄掉了……多亏了兄长,我还是太不小心了啊。”
“没关系哦,”髭切把手收回来,“毕竟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水球,剩下的钩子不要也可以。”
“诶,兄长不想玩了吗?这东西还怪考反应力的。”虽然这么说着,但看见对方已经起身,膝丸也立刻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个湿漉漉的小球。
“嗯,因为弟弟很可靠,已经帮我拿到最想要的那个了。”
“兄长……”
弟弟脸红的时候,总是先从眼睛下面开始。他凝视着对方的脸,好像晚霞伸出了一只手,晚秋的落叶是刷子,秋夜的灯火是胭脂,轻盈地在他眼下一扫,带出一抹明媚又含羞的绯色。在他的目光里,那抹浅薄又清澈的红色,像宠姬甩出衣袖时飞散蔓延的熏香似的,从眼下散开,爬上洁白的颧骨,最后蔓延到耳朵边。
“嗯,时间差不多了。小狐丸所说的小锻冶之舞好像快要开始了。”
“是啊,差点忘记了时间。”膝丸小心地把水球攥在手里,透明的塑料膜里,装着绿色两片和金粉,被他一晃动,那些廉价的小粉末便在水里骚动起来,互相推挤,叫嚷,倒也亮眼好看。
“好不容易能举办一次这样的庙会,不能错过了最重要的表演啊!”
“传说中的稻荷神之舞,真是期待。”
“对啊,不过说到底,神明啊,传说啊这种东西,只是人类口口相传的梦而已。如果不是有小狐丸殿下这柄承载了传说的刀在此,我们也没办法看到传说里的舞。”
“嗯,是啊。但更重要的是,能像这样和弟弟一起参加热闹的庆典,以前可是没想到的。”
“我也是,居然能和兄长一起参加庙会,真的很高兴。”
“机会难得,要好好体验一番啊。”
“嗯!表演结束后,还有花火大会,长谷部君给了我一张指示通知,在花火大会之后似乎有日本号和博多策划的美食街——这名字真奇怪啊,但是似乎很有趣的样子。”
“一起去看看吧。毕竟你以前就很喜欢这些呢。”
“诶?”
膝丸疑惑地回过头,髭切愣了一下,然后略带歉意地用手指捂住自己的嘴,“诶呀,难道是把某一代的主人记成你了吗?”
“兄长……”
眼见对方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于是髭切轻柔地补上一句,“不过,前代的主人都已仙逝,最重要的弟弟还陪在身边,这也是一种福分啊。”
“咚!”
伴着急促的萧声,鼓声隆隆,膝丸立刻回头看过去。
在金黄的玉轮下,稻荷神立于高高的鸟居之上。眼前展开的,是人群熙攘,灯火喧嚣;背后,是星辰万里,金轮如焰。
传说中的锻冶之舞开始了。
那是天下第一的刀匠,向上苍许愿才得以铸造的宝刀。即使刀身遁入历史的长河,但作为传说也被世代传唱的眷顾,居然真的在眼前起舞。
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膝丸被表演高涨的气氛感染,热切地仰起头,想把每个细节都映入眼中。而髭切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的侧脸。
啊,所谓的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兜兜转转,千回百回地被演绎,被传唱,最后连故事的主角都记不得最原本的故事是什么样了。
“毕竟你以前就很喜欢这些呢。”
髭切也抬头凝视着那场舞。狐神自鸟居上跃起,白发绕玉光,右手执刀,左手握锤,远远地,似乎传来一声狐鸣。稻荷神的目光在某个瞬间与他的相遇,疲惫又温柔,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凝视了这喧嚣的人世千万年。
仿佛他知道他心中所想。
传说中的神刀。
传说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第二幕
他在半夜醒了。
膝丸平稳的呼吸从耳侧传来。和平日认真严肃的形象不同,弟弟的睡相从来都有点孩子气,现在正抱着被子,缩在自己手边,本来铺好的褥子早被遗忘在门边。
就这样,也不能说不可爱呢。
髭切忍不住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弟弟的头顶。
弟弟,睡觉从来都要挨着一个什么人,难道是因为曾经斩过蛇,而被蛇诅咒了吗。
明明看上去睡得很沉,但那时候却能一下子就醒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独自坐在黑暗中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了下去。
下雪了吗?他听见外面的声音,雪花唰啦啦地落下来,好像仙鹤的羽毛。
弟弟翻了个身,顺便卷走了他的被子。髭切眨眨眼,侧过头去看对方。弟弟似乎做了很开心的梦,是关于祭典吗?今晚确实热闹啊,即使在锻冶能舞结束后,博多的美食的烟火气也让参加庙会的众人没办法按下躁动的神经。
弟弟,好像很喜欢那个苹果糖和炒面呢,毕竟他以前就喜欢,这个习惯也改不了的。
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这样的话,不能说出来。
“嗯……两份,兄长也要……”
他挨近过去,弟弟的嘴在睡梦里好像春天的小虫子一样动来动去。
这样的付丧神,没办法不喜欢吧。弟弟在本丸里评价也很高的样子,似乎帮忙照顾了很多性格有点懒散的刀。
“真是可爱的弟弟。”
他用手摸了摸对方的耳朵,膝丸立刻嗤嗤笑起来,睡梦里到底把这阵瘙痒里当成什么了呢?明天得问问他。
仅存的睡意在这样的玩闹里消退了,弟弟抢走被子,也暂时不打算还回来的样子。于是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腰带,披上一件外套,轻轻和上门,到客厅去了。
这座本丸呢,走廊不曲折,也没有华美的屏风装饰,经过的刀剑,尤其是年纪小,或是没那么多讲究的刀剑,也都不会放轻脚步,所以清晨就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
这也是新奇的体验啊,以前总被供奉在最内室,宫人经过也都恭敬地放轻动作,甚至是源氏家主,来取刀的时候,也都没有迈大步子,总是谦恭谨慎地跪坐在自己面前,用手帕把他取下来。
他曾经听那柄风雅的刀斥责另一把性格稍微有点难相处的刀,“东北来的乡下刀。”
非要计较起来,什么才是高雅的刀,什么才是粗野的刀呢?
源氏原本也只是武家而已。再威风的将军,砍杀人的样子又和用菜刀杀敌的农兵有什么太大区别呢?
非要说的话,最优雅的刀,反倒是那些从未出鞘的刀吧。
“哦呀,髭切殿下。”
他刚踏进室内,里面端坐的付丧神便转回头来,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呀,没想到你也醒着。怎么知道是我呢?”髭切走进去坐下,语气忍不住和夜色一样柔和起来。
“髭切殿下的脚步声很特别,远远地就能分辨出来了。”
“这也是野性的直觉吗?”他忍不住笑起来,把肩膀放下些。
“可以这么说。”
小狐丸把原本落在背后的长发撩到胸前,手法熟练又珍重地梳理着。
“不眠人,是这么说的吗?”
“深究起来,付丧神还要睡觉,这就很奇怪吧。”
“都是主人体谅我们啊。”小狐丸把头发放下去,像是把一把沙撒进海洋。
“原本以为是要日夜作战呢,”髭切用手撑着下巴,“结果还能参加庙会,偶尔逛逛土特产店,真是奇遇啊。”
“不可思议。”小狐丸回答,但他的眼神没有落在眼前的东西上,而是凝视着一种似乎只有他才看得到的东西。
“髭切殿下为什么睡不着呢?”
“嗯……突然就醒了,肉身就会有这样的烦恼呢。”
“是吗,我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呢?”
“跟传说有关的事情。”
“小锻冶吗?我今天才第一次完整地听说,以前都只是在家臣的聊天里只言片语地听到一些。”
“可以这么说。”小狐丸的眼睛在火焰里跳动,就像心跳。
“我因为本就是传说的刀,所以对各种传说非常敏感。”
“是吗,什么样的传说呢?”
“髭切殿下也是被传说环绕的刀啊。”他重新托起一把头发,轻轻梳理着末端。
“嗯,因为这样而有了很多的名字,但其实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吧。”
“确实如此。所谓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有时候主角反而不会记得到底是怎样的故事,有的甚至刀本身没有经历过,被人相信经历过之后却不知不觉就经历了。”
“传说就是这样啊。”他凝视着蜡烛上的火苗。
“小狐丸。”
稻荷神抬起头,仿佛昭示着蒙受狐神眷顾的眉毛轻柔地点在额头上,好像狐狸的微笑一样。
“你以前见过我吧。”
“嗯……”
他放下了一直梳理着的头发,沉吟起来。
“见过您很多次呢。”
“是吗。”他向后仰躺,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
“雪夜里,湿润的井边,像今天这样热闹的庆典,破旧的房屋……”
“很多次见过您,髭切殿下。”
“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他仰视着头顶的天花板,烛光摸不到的地方就像一团模糊的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不然的话,我总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
“多亏了今天的庆典,”小狐丸的声音带着烛火的暖意。“在鸟居上跃起的时候,看到了您的眼睛。被唤起了记忆,想起来,以前曾见过您呢。”
髭切沉默着,仿佛在等着某种审判的降临。
“而那些时候见过的您,居然和现在别无二致。”
他缓缓抬起头,而小狐丸把梳子放到一边。
“所谓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第三幕
这座村子,冬天总是特别冷。雪大得把山都压得比平日更低些。
而雪多的地方,总是多一些和雪的传说。因为每年的雪夜都来得那么准时,由不得人不拿它做些文章。
“一郎,出村子去打些柴回来。”
“是,妈妈。”
“可以出村子,但是千万不可以上山啊!你知道的吧,冬天的山不是人类能够去的地方。”
“我知道的,我只去村外的小树林,傍晚以前就回来!”
“嗯,来,这个饭团拿着。”
少年走出房门。冬日的白天向来是这样的,阳光炫目,晶莹的白雪铺满天地,好像只能定期向官府购买的白盐。时间在冬天是安静的。只有脚下的雪声,嘎吱嘎吱地响。
天气那么冷,猎物很少,河也冻上了,白天的雪格外残酷,好像把曾经在人类眼里有意义的事物都封进了棺材。到处都是白的,山、河、树枝、道路,悲伤是冷的,欢乐也是冷的,天地万物似乎都变成了一样的。
少年背着藤筐小心翼翼地沿着被清理出来的小路走,偶尔滑一两下,也算是小小的乐趣。
白天很冷,可是夜晚的时候,翻过简陋的屏风,隔着窗,雪落的样子非常优雅。
他总觉得雪落时的雪,和落在道路上的雪是不一样的。冬日的落雪,是值得从室内出来,喝着温热的酒,静静欣赏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想从何而来,父亲大人没这么风雅过,要说他们家什么时候会喝酒,也只有过节的时候,或是上次去喝千代子的喜酒的时候吧。
喝酒啊!他一直很喜欢喝酒,温热的酒,泼在地上就会把雪化开,喝到嘴里就能把七情六欲都勾出来,多么神奇的东西。
村口的小树林不远,他走到的时候,身上也只是出了薄薄一层汗。树枝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只能再往里走些,运气好的话,能打到出来觅食的獾。山上的东西当然更多,可是他不能上去。因为山在被白雪覆盖的时候,就不属于人类了,是雪女的地方。
雪女会把上山的男人都带走。
因为她的丈夫死于一场雪崩,找不到尸体,于是她的独自在山上不停地找,最后冻死在那里,死后化作雪女,在冬天的山林里哀哭,年轻男子上山,便会被她带走,给自己作伴。
他忍不住觉得雪女有些可怜。自己一个人在山上流浪,没有人作伴,想必也很痛苦吧。
他挥动斧头,劈砍着较小的树。咔嚓咔嚓的声音回荡在林间。忽然,他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多奇怪啊,在这样的隆冬时节,那人却只穿着一件类似浴衣的单衣。可是说是浴衣,又不确切,上衣非常宽大,像是狩衣的外披似的,在风里呼啦呼啦地飞扬。
那人走在森林的边缘,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少年定睛一看,怎么回事呢?在这雪天里,那人却赤着脚。该不会是雪女吧?
他分了心,斧头不小心一偏,本要砍树枝,却不小心砍到了自己的手指。一瞬间的冰凉后,钻心的疼痛逼得他痛呼出声,而那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
是,是雪女吗?
他下意识地捂着手向后退,但似乎只一次眨眼的功夫,那人就到了自己面前。
男人。是一个男人,但非常漂亮。他不自觉地睁大眼睛。
他宽大的狩衣随着奔跑的动作而飞起,那是华贵的布料,衣香顺着冷风传来,一瞬间就灌满了他的鼻腔。
那是神明大人吗?人类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颜色和容貌呢?神明看着他,睫毛像是绒雪一样浓密轻盈。
“啊。”
他听见一声如同叹息一样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震颤着他的灵魂。
“找到了。”
神明猛地用手捧住他的脸。
“我为什么每次出现在你面前时,都会让你受伤呢。”
他感觉两只冰凉的,像是铁器一样的手贴上他的脸。
“这次跑得好远呢。”
“你,你是谁……”
神明踮起脚尖,一郎才发现他的脚并未踩在雪地上,他的目光里只剩那只洁白又纤细的脚,他的脚尖点在洁白的雪地上。
他抬头的时候,猛地撞见那双哀伤的眼睛。
“是兄长,兄长啊。”
呼地一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掉了下去。断掉的指头,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多奇怪啊,那不是多锋利的斧头,指头的断面却整齐如被利刃一刀切下。
而那人欣喜地抱着手里的影子,从雪地上跃起,飞也似地穿过树林,惊起阵阵鸟鸣,遁入皑皑白雪。
渐渐冷去的尸体,躺在静谧的林间。少年的眼睛还未死去,他感到身体变得很重,但是脑子却很清醒,似乎有了别人的记忆。
年老的妇人,手里全是鲜血,嘴里满是责怪的话语。
“这个孩子,活不长的。现在生下来,这个冬天之后也会死!”
妈妈的哭声,父亲的叹息。
“即使是会死去的孩子也好,他是我的孩子,请让我养育他吧,多一天,多一刻,即使死,也让他死在我怀里。”
短短的一生,唰唰地过去了。最后一刻,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是母亲在炉边缝着父亲的衣服,给他讲着那个讲过无数遍的童话,他怎么能忘了呢?
“雪女在野外游荡,她的衣摆是那么宽大,因为里面装满了死去的冤魂。她的衣服白得像是雪,她走路像乘着山里的风……”
雪地好冷啊,手好冷,脚也好冷。好想让妈妈抱着自己。
妈妈之所以那么小心,就是因为哥哥也是上山的时候被野狼咬死了吧。
如果死的话,也想死在妈妈的怀里啊。
一片雪落在他的瞳孔里,不动了。
第四幕
家里供奉着一把武士刀。来历不甚了了,“绝不能出鞘”的禁忌倒是一代又一代地,比这把刀的来历更清楚地刻在家族传说里。
“刀出鞘的声音,会惊扰鬼魂。”
奶奶是这么说的,所以健一就这么记住了,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有这把刀会惊扰鬼魂,毕竟那时候奶奶正躺在病榻上。
“奶奶最疼健一了,希望健一能够继续长大,有自己的家庭,幸福健康地过一辈子。”
“所以,千万不要动那把刀啊。虽然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但我看更像是不祥之物。传说那把刀本来是兄弟刀,但另一把在战乱中折断了,只要拔出这把刀,死去的那把刀就会听见,就会来找他的兄弟,要带他走。”
“奶奶,”他握住妇人的手,“这只是传说而已,难道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去吗?那把刀只是想来找自己的兄弟,也不会杀人吧。”
“不可以用人的思维去揣测鬼神啊,健一。”她轻轻皱了皱眉,“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大概是我的奶奶,她曾经亲耳听到过夜里,那把刀的哭声,就像小孩子一样。”
健一沉默地握住了她的手,似乎在无声地宽慰她,“好的,奶奶,我不会动那把刀的。”
奶奶去世那天,是一个雨天。来悼念的人身着黑衣,乍一眼看过去,好像是乌鸦聚集在尸体旁边。
“乌鸦叼来一把太刀,故称它为小乌丸呢。”
他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
谁告诉他的呢?他拼命眨着眼,不知为何非常急切地想要回忆起来。但那句声音消散了,就像它来得突兀,消散得也干脆。
他凝视着眼前的灵柩,雨声飘进屋里,僧侣的经声和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声互相交缠,就像一只手,忽然把他推远了。
一切都显得,非常,陌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家仆在走廊外忙碌,脚步声“咚咚咚”地传进他耳朵里。
屏风不应该是这个颜色的。
为什么这里的大家没有穿朝服呢?
他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似的愣在原地。
“奶奶走以后,健一就是一个人了。这个家族,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的灵柩。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去了神社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如果还有能再相见的一天。”
“轰隆”
一阵滚雷砸下,他看着眼前的灵柩。
里面躺着的,是奶奶。
谁的奶奶?
灵堂的蜡烛还点着,但是来凭吊的人已经离开了。黄昏过后,天色因漫天的乌云而更加阴沉。雨没有停,只是变小了,淅淅沥沥的。
他独自一人跪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厅。
葬礼结束,女仆在收拾,男仆去挑水,用来擦洗地板。
啊,家里是有一口井的。以前都是奶奶管教家里的仆人,所以他都不太清楚这些事。
原来家里是有一口井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非常想去那口井旁边看看。
自从妈妈病故,父亲和人争斗身亡后,奶奶就禁止他到井边去。
“水里映出的影子,会被鬼带去的。”
但现在,奶奶也去世了。
他走到井边,男仆恭敬地鞠躬,打上来的水清澈冰凉,溅在石板上,颇有夏日纳凉时的风情。
弟弟,不会在井里吧。毕竟他们还喝了好几年这里面的水呢。
他站在井边,有种向下看的强烈冲动。
“不可以站在井边向下看,井是有魔力的,会把人拉下去。”
奶奶这么说过。这么想的话,他们家到处都是会死人的地方啊。他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多奇怪啊,他和奶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地方非常陌生。草木在雨里颤抖,破旧的老屋子,石板上也没除了他以外的脚印。
这个家的名声和名望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的?明明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自己也没有继承武士的名号,只是靠着土地收租过活。
自己为什么没有继承武士来着?
他眯起眼,努力地想要回忆。
是为什么不让他成为武士…是因为父亲说过什么吗?
他被思绪牵引着,不知不觉走向供奉着传家宝刀的房间。
那把刀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刀而已,没有华贵的刀纹,没有精美的刀鞘。
这样的刀会有兄弟吗?
他凝视着那把刀。
他曾经,曾经是想要碰这把刀的。
他呆呆地回忆。
“父亲大人,我想要成为一名武士。”
啊,是那个时候啊。
他垂下头沉思,与其说沉思,不如说是被奇妙地引导着。
因为想要成为武士,所以偷偷地在夜里想要偷拿这把刀来练习。
是这样啊。
最后被发现了,当然也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之后父亲就离家,最后死在了外面吧。
他突然愣住了。
不,不对。
奶奶说的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家了。
“健一大概六岁的时候,你父亲就离开家了。”
那他怎么会有那时候的记忆呢?六岁的孩子不可能会想要成为武士吧,更别说偷拿武士刀了……
话说回来,他那时候,拿到那把刀了吗?
他愣在那里。
他今年,几岁啊?
奶奶死了以后,时间怎么都没办法计算了呢?
问问仆人吧,他们肯定知道的。
但是片刻前还在这里打水的男仆,忽然消失了。
于是他沿着干燥的石板路回到屋子里,女仆“咚咚咚”的脚步声,也没再听到。
难道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吗?
或许是在奶奶的灵堂里擦洗吧,毕竟那里是最需要打扫干净的地方啊。
他绕着屋子走起来。走廊变得曲折漫长,他拐过一个弯后,又是一个弯,前面的路好长,莫非他迷路了,走到一个以前没有来过的偏房吗?
地上都是灰,他担心弄脏了袜子,但抬脚一看……
咦,他的脚呢?
裤管下面空空的,只有一截白白的脚踝,没有一点伤口,就像是双脚自己脱落了一样。
他的脚去哪儿了?
去问奶奶吧,奶奶肯定知道的。
他平静地这么想。“奶奶肯定知道的,我的脚去哪里了。”
灵堂怎么走呢?往正大门走吧,来凭吊的客人们最后都是从大门出去的,找到大门的话,就能顺着脚印找到灵堂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移动的,但他感到周围的景色一下都变得模糊了。
啊,这周围为什么有那么多灰尘,女仆没有好好打扫吗?
屏风为什么这么脏,图案都模糊了。
桌子怎么会翻倒在地,简直像来了贼一样。
家里怎么会这么脏乱,是因为奶奶不在,一切都乱套了吗……
他忽然一怔。那把刀呢?
那把刀去哪里了?
他猛地转身,得快点去把那把刀拿到身边,家里这么脏,这么乱,说不定是进了盗贼,可不能让他偷了那把刀……
走廊变得破败不堪,但是没有来时那么多转角了,他只狂奔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放着武士刀的内室。
那把刀还在那里。
他猛地把它从供奉的神桌上扯下来。
啊,太好了,这把刀没丢。如果丢了的话,兄弟就找不到他了。
兄弟?
“吱呀”老旧的前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猛地拉开门,荒草几乎要卡住他的动作。
怎么会有这么多草?
刚才明明还没……
“哥哥!我来看你了!”
谁的声音?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
是谁,擅闯宅邸,当斩!
“哥哥!我带它来了!”
他飞奔至前门,整个院子都被肆意生长的荒草淹没了,木质的前门向一边歪斜,石板路上尽是碎石子。
门前站着一个人。看起来,非常老。
他疑惑地停住脚步,但手还是按在刀柄上。
“哥哥,对不起!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来看你!这院子都荒芜了,房子也几乎没了形状,哥哥!你也该放下了!”
什么?他是谁?他在和谁说话?这家里,除了他谁都没有啊。
“当年擅自拔出那把刀,是我的错,全部的罪孽都是因我而起的,我就是死也不足以谢罪,若是刀拿了我的命去该有多好!但偏偏,或许是为了惩罚我的自以为是,竟然是你死去了。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你的魂魄在这里多久了,很痛苦吧,被刀的怨念捆绑着,无止境地徘徊在这里。我用了一生去寻找能让你安息的方法,遍寻各地,高僧说,要让刀放过你的魂魄,就得去找他的兄弟,找到他的兄弟他就会让你离开了。”
兄弟?
他疑惑地歪着头。
“那把刀,传说中已经被前代主人和自己一起烧毁了,我不甘心地寻找所有线索,花了十五年,十五年啊!本来一切都没希望了,但在我路过稻荷神社时,我跪地祈求,希望神明至少保佑我能活到能为你解开诅咒的一天。神明显灵了,他告诉我那把兄弟刀并未烧毁,而是被家臣偷偷包起来,扔到了秘密的深井里。”
“我找到了那口井,历尽千辛万苦把刀带了出来。哥哥!”
“妖刀啊,不甘的妖刀啊!我把你的兄弟带来了,作为交换,放我的兄弟自由吧!”
“呜……”
他怀里的长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剧烈地抖动着,似乎想要从刀鞘里挣脱出来。
而那老者还在不断地叫喊,声音苍老,凄哀,像是一团被命运揉皱的纸。
“妖刀!还我哥哥自由吧!我把你的兄弟带来了!”
他的刀疯狂地抖着,发出凄厉的哭嚎。
“哥……!”
“哥……!”
他感到自己的全身都随着刀颤抖,想要拔刀,想要奔向那位老者……
想要。
“…啊,果然是这样吗。”忽然,那老人颓然闭上眼,“犯错的是我,不用我这条命赎罪,你这邪刀不罢休!”
“什……”
“那也罢!这也是我应得的!”老者大喊道。
“我这条命,拿去吧!用我们兄弟的命祭祀你们这对兄弟刀!即使是和哥哥一样被你们绑在这里,永远不得解脱,也好过我独自苟活。”
“哥!”
老者用力地将刀举起,右手攥住刀柄。
“我来陪你了!”
“不――!”
他感到一阵如雷鸣般的哀嚎冲出胸膛,老者已猛地拔出长刀,就要向自己的腹部刺去。
“铛!”
两道白光撕裂空气,金属撞击的声音震碎了四周的荒草。
“弟弟!”
忽然,从老者的身后蹿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啊,找到你了。”
他低喃着,用手捧住他的下巴,猛地一托,那道附在被妖刀困住的冤魂下的影子便忽地离开了地面。
“哥……?”
满头华发的老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凭空飞来的长刀,而难以被他的肉眼窥见的幽灵凄然一笑。
“怎么能让妖刀,伤害我最重要的弟弟呢?”
两柄长刀嗡鸣起来,交错的刀面砰地炸裂开。
“啊,哥哥,我终于让你的灵魂安息了。”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陡然向后倒去。碎裂的刀剑摔在他手边,随着刀鸣,化作金色的光点。
破败的小院里猛地刮起一阵风,吹开了荒草间的一条小径。
仿佛有两个孩子手牵手走了过去。
第五幕
“非常引人入胜的故事,髭切殿下。”小狐丸拿出一根新蜡烛,小心翼翼地点燃,然后谨慎地把它安放在原有的那根蜡烛上。
“哈哈哈哈,”髭切笑了笑,眼神还停留在那抹早已消失的烛光上,“不是故事,而是以前发生过的事,也可以说是,历史吧。”
“说成是传说,更加确切呢。”
“哈哈哈哈哈。”髭切仰头笑了起来,小狐丸的表情没有变,还是像蜡烛燃尽以前那样,柔和而专注。
“是呢,叫传说更确切吧!不过我是被各种传说萦绕的刀,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那个时候,是你告诉那个老人另一把刀在哪里的吧?”
“是,是我告诉他的。”小狐丸点点头,“是已经去世多年,却仍有心愿未了的人,借着执念继续行走于世。而且那柄落在井里的刀,日夜思念自己的哥哥,一直都在哭泣,难免有恻隐之心。”
“不愧是稻荷神下凡才铸就的神刀,品性高尚。”
“您过奖了,再怎么具有神性,我也只是一把传说中的刀。论人性,在您面前就逊色许多了。”
髭切眨了眨眼,带着笑意,轻轻地叹了口气。
“嗯,没办法啊。他是我的弟弟,怎么样都得把他找回来,如果有一点魂魄总是不完整,说不定现在也无法显现了。”
“这样的事,做过多少次了呢?髭切殿下。”
“不知道。”髭切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睛带着柔和的笑意“不过总有上百次了吧。”
“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没有找到呢。”髭切还是笑着,但眼睛盯着眼前的烛火,“所谓传说啊,就是这种,相信的人多了,主角都搞不清自己有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吧。”
“弟弟啊,因为传说中,被我斩了两寸,所以即使可能锻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还是被相信是有缺口的刀。”
“因为有这两寸的缺口,灵魂,神性,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会跑出来。”
“我都记不清这发生了多少次了。每一次他的灵魂跑出去,都是落在失去了兄弟的人的记忆里。”
“那个雪天,你见到我了吧。”
“是的,那座山上的狐狸正好举行婚礼,我作为宾客造访了那里。”
“嗯,那时候他的灵魂落在了那个在雪天里死于失血过多的少身上。”
“因为在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狐狸的婚礼队伍,被狐族的气魄震慑,不小心用斧头砍断了自己的左手,最后因失血过多而死。弟弟的魂魄,不小心跑到了他的脑子里。”
“所以那时候,髭切殿下您趴俯在那少年的尸体上,是在寻找膝丸殿下走丢的部分吗?”
“是的。他进入了死前正在思念哥哥的少年的记忆,少年眼里所映出的雪女,穿着宽大的狩衣,洁白的里衬,但是却有我的脸,大概是因为他们俩的记忆混淆了吧,少年所看到的狐狸新娘,和弟弟记忆里的我。”
“原来如此,您把他的灵魂带出来的一刻,为了保护他不再四处流散,而把他放进了自己的灵魂里,所以您才有他的记忆。”
“差不多是这样吧。”髭切轻柔地说。
“那对兄弟就更复杂一些了。如你所见,我想应该是有妖气附在那对兄弟刀上,所以它们才会如此强烈地思念对方。落入井中的是哥哥,而被传为珍宝的是弟弟。”
“武士家中有两个男孩,年长的那个曾表示过自己想要成为一名武士,那时候,他的弟弟六岁。因为憧憬哥哥每日练习剑法,于是偷偷拔出了家里的宝刀。思念着哥哥的弟弟,分享了拔刀人的执念,自然而然地,把他的哥哥当成了自己的哥哥。”
“妖气杀死了哥哥。但是那把刀想要再见一次自己的哥哥的执念控制了被自己杀死的冤魂,弟弟,哥哥,妖气本身的记忆混在一起,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记忆,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弟弟的灵魂似乎被那股执念吸引了,他落到了那团灵魂上,还把自己的记忆带给了他们。”
“之后,就是你所看到的那个故事了。”
髭切叙述的语气很平静,轻柔。他的手放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仿佛在回忆什么愉快的东西。
“执念是很玄妙的东西。”
小狐丸淡淡地说。
“哦?大家都会说,是可怕的东西呢。”
“没有这份执念,传说也好,历史也好,甚至是,刀剑的形体,都无法保存到今天。”
“如果没有人们世世代代对于稻荷神的执念,我也不会显现于此,更不会有机会作为‘传说’而目睹另一个‘传说’了。”
“说到底,传说和历史一样,都是人嘴里的故事。”
髭切的眼睛在火焰里闪着光,宛如粘稠的岩浆。
“连记忆都靠不住呢。”
“夜深了,髭切殿下。”
小狐丸的头发从肩膀上流淌下来,好像时间的尸骸。
“嗯,我也差不多,该回弟弟那里去了。”
他起身向外走去,凝视了烛火很久的眼睛乍一见月光,竟不自觉地如猫一样放大起来。
“髭切殿下,您是凭借什么找到膝丸殿下的呢?”
小狐丸轻声地问道。
“呀……我也不好说,”他的语气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一层甜蜜的泡沫。
“直觉,吧?”
第六幕
弟弟的名字是什么?
他总是被问这个问题,不,不是故意恶作剧的,只是脑海里有千百个名字在打转,一时间居然挑不出哪个才是对方现在的名字。
啊,弟弟,就是弟弟,这样就够了。
“我的弟弟……嗯,名字不太记得了。”
有时候看对方脸红的样子确实有趣,但是那些有点混乱的记忆,果然还是自己保留就够了吧。
喜欢祭典也好,睡觉爱黏着人也好,这些习惯,这些习惯后面的回忆,不知道或许会比较好。
就像变幻了身份千百次的狸猫一样,他到处,到处地在找那缕魂魄。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枕神与寸无的传说。
为什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弟弟?
因为二振一具的传说里,他们互相感应,密不可分。
为什么弟弟永远都在追着哥哥?
因为源赖朝和源义经的传说里,弟弟原来的主人,即使到自刎以前都没恨过兄长一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谓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所谓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宛如狐狸幻化为千百种姿态,刀剑以各式各样的传说融入了人类世界。
但是最后,那也只是传说罢了。
宛如烛火,一明一灭,遁入长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