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维的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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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 海不会说谎
 

《【修东修无差】切肤相拥(全文完)》

前言:
我没有看过原著,完全是电影后的产物。多有bug和个人臆测。
这是一篇机缘巧合下完成的文,原本只是一个送给 @akotta 的短篇,承蒙喜爱写成了过万字的流水账。
谢谢糕糕在我每天敲键盘的时候愿意听我碎碎念并且给这篇文提供了很多建议和脑洞,没有你我很大可能写不完这篇对我来说很有难度的文,虽然它瑕疵颇多,但总归把我想表达都写出来了。
再次感谢各位愿意看我的文,希望你们阅读愉快。

1.

“我从手指头缝里看完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粉红色的女孩儿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而帕西瓦尔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和艾奇都是两个不能被理解的生物。艾奇给了他一个似乎找到了同伴一样的笑容,甚至想和他击掌。
修在面罩下噘了一下嘴——对,尽管没人看得到,他还是给自己捏了一张脸,他还可以噘一下嘴。
他当然知道《闪灵》是哈利迪最喜欢的恐怖电影之一,对,他也知道它被誉为二十世纪最经典的恐怖片,划时代意义……凡此种种的吹捧。但哈利迪不喜欢立规矩,没人规定他不可以在手指缝里看完它。更何况,他确实“看完”了它,或许跳过了那么三四五六个特写镜头,但,他看完了。
他知道那部电梯,他知道那个打字机,他知道“只学习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他还知道那个舞厅!
但阿尔忒弥斯和帕西瓦尔用眼角瞟了他一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过度敏感的神经绝对捕捉到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是小孩子吗?”
他又噘了一下嘴。
当他和大东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看起来毫不介意,毕竟他知道修的确是个小孩子,他似乎还对修确实去看了那部电影表现出了一丝赞许和敬佩——即使是透过手指缝,还跳过了七八九十个经典镜头。
“我不只是个11岁的小孩,我很厉害。”修翻了个跟头,紧接着便一跃而起,双手撑过一个平台,跳进了大东锋利的鸟爪里;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修。”大东握紧了他的腰,他做了个后空翻,熟练地把修甩了出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游戏,无论做了多少次,修总是乐此不疲,兴奋异常,他喜欢对方构造的鸟爪扣住自己的腰然后把他甩向前方的弹簧蹦床,那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炮弹。
他在空中改变了姿势,好让自己能以双腿为蹦床的降落点,柔韧的橡皮在他脚下陷开一个软而浅的弧度,然后他被射向空中。他张开双臂,小声地欢呼;当他掠过抛物线的最高点时,他低下头,大东仰起头看他,站在原地。
那让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把手臂贴回大腿两侧。
“不过会做这个游戏的确实是小孩子吧……”修轻巧地落了地,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同伴站的位置。
“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很厉害。”大东眨了眨眼,“你在排行榜上很出名,我们一起玩了很久,你总是能教给我新东西;另外,年轻象征着无限的可能性。”
“你说得就像你很老了一样。”他走到对方身侧,习惯性地蹦蹦跳跳——额,没有“蹦蹦跳跳”,他只是脚步更轻快,而且步子有点碎而已。
大东歪了歪头,即使他有一对鸟爪,他走路的样子也像是一架平稳的坦克。也许是因为他的盔甲就很重?修忍不住思考,但随即想起OASIS里的东西都是虚拟的。
“没必要过于介意年龄,真正的友谊发生在两个互相欣赏的灵魂之间。而灵魂,不需要年龄的界定。这不就是OASIS的内涵之一吗?”
大东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说着神神叨叨的言论;幸好修已经习惯了,而且他感受到了对方话语里的真诚和欣赏,所以,好吧,他笑了笑;虽然隔着面罩,但大东似乎捕捉到了他眼角的笑意,于是他也对修笑了。
真诚地,温柔地。
修感到某种虚幻的东西托住了自己的心脏,让他想要跳来跳去。也许是oasis的副作用?他这么怀疑。
但那晚下游戏后,在他又花了几分钟和敏郎用手机聊了会天时,那种虚幻的感觉又笼罩了他。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用枕头埋住了自己的头。
但他的脚还是在被子里蹬了几下。

2.

在OASIS里,死亡只与金钱(和或许有的尊严)挂钩;它不再是那么“严肃”的死亡——虽然,对,如果稀里糊涂地挨了一枪然后嗝儿屁,好不容易攒的金币全部清零,一切从头的话,是有那么点让人沮丧,但说到底,它不是真实的,即使死了,也能重头再来,只不过是换个名字,换个外表,用大东的话来说,“灵魂”还是相同的。
所以修不是那么在意“死”,他不是赏金猎人,对于财富的积累也没那么执着;他只会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他喜欢“赢”,他喜欢和大东一起赢。但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在大东口中“过于聪明”的11岁儿童,他对于游戏里的胜负输赢,金币或者排名都不是那么看重。
但他不是很愿意看到自己变成一堆金币,也不愿意看到大东变成金币。他的朋友是独特的,是独一无二的,修向来这么认为,他不希望他变成那堆毫无特点的金闪闪。
仿佛走神是小孩的天性,修一边气喘吁吁地跟在帕西瓦尔身后向那座最终的堡垒进发一边这么想,他甚至都为此感到有点愧疚。但他总是能分出一点脑子来走神。
他为大东感到难过,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当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身侧的红色武士化为灰烬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
不是因为输赢,而是因为某个东西消失了,然后留下了一个空缺。某个地方因此而空了,某个离他很近的地方。
即使他知道现实中的敏郎还在他的左前方,但他那部分不够专心的脑子还是感到了莫名的难过。
虽然他知道,他们可是在执行大任务,他们在拯救世界!――拯救OASIS。
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想看到对方融化在火焰里。即使他们在拯救世界。
修熟练地调出武器栏,他左脚点地,轻车熟路地侧空翻,那枚小小的回旋镖从他指尖飞出去,划过精准的弧度,“嚓”,切开了敌人的手。
当他落地的时候,帕西瓦尔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他喝彩,但他瘪了瘪嘴。
对,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他的飞镖打到了那个大紫薯,但他更想打那个讨厌的哥斯拉。
他想保护大东,就像他保护了帕西瓦尔和他们的世界一样,他想保护自己的朋友。
他不想看到他消失。
他继续往那个黑色的城堡狂奔,他感到兴奋,跃跃欲试,但眼睛又像是被敏郎的手掌心贴住了一样微微发热。
他希望大东也在他旁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这当然不是说他害怕或是他是个需要人陪的小孩。
修在现实里瘪了瘪嘴。像要哭又像要嘟起嘴。

3.
成为名人的感觉好得有些过头。
他现在都还对自己账户里的数字有点发晕。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在三天前,他还是个会和大东坐在地上争论哪个姿势冲浪更酷的忍者,然后,噗!他参加了一个战斗,他被触手勒了脖子,他见证了一个世界的毁灭与新生,然后他就坐在了这儿,一个能让他两脚悬空的大椅子上,他把两只手摆上桌子,手指间的空隙正好够他把下巴放上去。
现在他是董事了,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公司的董事。
大东坐在他旁边。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的秘书正在用银色的棒子对着大银幕上的数字点来点去。
他能看懂,当然可以。但如果其他四个人都能,他看不看得懂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知道自己的股份只是那锦上添花的一小点,并不会起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但他很知足。毕竟他可是大东口中“过度早熟”的儿童,他知道游戏的规则需要人的妥协。
他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自己的腿,然后在他反应过来并阻止自己之前,敏郎和萨曼莎都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萨曼莎给他的微笑好像他是一条可爱的小狗,他几乎看到了自己妈妈在听说他玩游戏时的笑容――“哦,你这个小调皮”,那种含义的笑容。
他已经没力气反驳了。幸好敏郎只是对他笑了一下,微微扬起眉毛,露出两颗虎牙。那个表情像是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勇气,他又踢了踢自己的两条腿。
“看起来我们有一位董事需要休息。”萨曼莎撑起下巴,而帕西瓦尔――哦,韦德立刻迫不及待地从他装模作样的聚精会神里跳出来,表演出一种极度的疲倦,“我赞成,真的,好主意。”他耸耸肩,当他穿着黑西装的时候,那个动作格外具有“表演性”。“对,让我们休息一下吧。”艾奇点点头,修至今都觉得那个名字比她的本名适合她,所以他总在心里这样叫她。
“很好,那么中场间断十五分钟,让我们,休息一会儿。”韦德宣布,秘书小姐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关闭了屏幕。
敏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感觉有点无聊?”“你不能指望它真的有趣。”他竖起一根手指,当他要表示强调的时候,他总这么做。老天爷,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希望自己还在游戏里,这样他就不需要用这么奶声奶气的声音和自己的朋友交谈,当然,还不用仰头。
“我猜是的。但外面有点心室。我们可以一起去吃点东西。”敏郎真诚地提议道,他的眉心温柔地皱起来,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点心的人。
修不甘心地蹬了蹬腿,“你知道你这个年纪的股东们,都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去,我也不知道,干点成年人会干的事吧?”
“我想是的,”敏郎点点头,“但点心听起来真的是不错的选择。”
修妥协了,他从凳子上跳下来,在敏郎伸出来的手面前犹豫了几秒,然后泄气地捏了捏他的两个指头,“我想要星球大战的饼干。”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敏郎回答。“哦,我们可以平分那盘饼干?”他眨眨眼,好像和修又分享了一个秘密。
修不确定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些虚幻的泡泡围绕他太久,每当敏郎出现的时候他都被它们挤得呼吸困难,脚步虚浮,他想他已经习惯了,但这是这是第一次他感到手心冒汗,因为他浮上了半空,而且他想要拉着敏郎一起。
他想和敏郎分享这种感觉,而他因此而面红耳赤。
敏郎自顾自地把饼干分到两个小盘子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当修坐在椅子上吃饼干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晃了晃腿。

4.

他早早地登陆了游戏。他出现在他上次下线时所在的草原,非战斗区。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x1真实触感套装――理由很简单,他并不想在挨打的时候感觉到疼。他还没那么受虐狂。
新衣服的体验十分新奇,他伸出手揪了几根草,惊喜地感受着类似植物纤维的触感在他指腹上滚动。
他想告诉大东。或是敏郎。
于是他回过头,红色的武士静悄悄地出现在他身侧。“这真是太神奇了!”
大东眨了眨眼,金属武士脸上的滑片总在这种时候显得过于灵活。而修控制不住地去深究那些笑容的含义。
“X1套装?你的第一笔工资就花在它身上了吗?”
“对,为什么不呢?我知道你和韦德早都换了。”
“我没说不好,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大东把目光转移到对面的地平线上。“那么今天还去死亡星球吗?”
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被打到会很疼吗?”大东思考了半晌,似乎在想怎么让答案残酷得委婉一点,但他最终点点头,“比较疼。但不会和现实一样疼,韦德做了优化。现在的疼痛指数只是原来的30%,当然,玩家也可以自主选择调节灵敏度,只是,初始值都是30%。”
“听起来还行,我就是有点紧张。”他坦诚地说,大东扬起眉,“你害怕真实感?”
“不,我只是怕疼。”他条件反射地回答,而大东惊讶地顿了一下,于是修在心里骂了一句“惨了”。
现在他更加会是实打实的“小孩”,他可没忘记昨天他吃饼干沾到嘴角的时候,敏郎笑着帮他把残渣擦去时的笑容。
百分百“带小孩”的笑容。
他解释不清为什么这让他非常沮丧。
“今天不去死亡星球,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受虐狂。”他像小刺猬一样藏起了自己柔软的肚子,幸好他的刺总会在大东的手里化成软软的柳条,不伤人,只是有点调皮的柳条。
“当然,那么你想干什么呢?”大东在他身旁坐下,修撑着下巴,看着远处跑过的六足马――哦,《阿凡达》的马,韦德说过要加点新内容,看来他已经着手去做了。
“不知道,也许就坐一会儿。但你可以去死亡星球,没关系的。”
“哦,但是我们是搭档,我不想一个人去。”大东温和地回答,修不回头看他,温和的语气和柔软的语调让大东和敏郎逐渐融合了,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在虚幻里。
“另外,我觉得我有义务陪你经历第一次的实感打斗,尤其是你还那么紧张。”
“我不紧张!只是不适应!”他小声地辩解,忍者不大声喊叫,他时刻提醒自己。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在OASIS,他是个成年人,一个成熟的人。
虽然他猜敏郎早已不再凝视他的游戏形象,他看到了那个晃着腿吃饼干的小孩。
以前明明还没有那么糟糕,当他们还仅仅交换了照片的时候。敏郎只是把“11岁”这个标签贴在了他对修的备忘录里,但现在,当他们开始作为合作董事一起生活工作后,他11岁的事实就从标签变成了他本身。
他从大东的动作里看出了这些,他以前坐自己旁边的时候可不会那么小心翼翼地让尖角不要碰到自己。
他有点过度敏感,他知道,但大东的意见一直对他至关重要,从他开始游戏的时候,大东就对他很重要。现在,大东开始变成敏郎,敏郎的意见对他很重要。
他做了个深呼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脾气,仔细想想,或许和韦德以及萨曼莎友好的玩笑有关,他们一直尊重他,韦德甚至一直叫他“天才”,如果能去掉“最年轻的”这个修饰就更好了。萨曼莎总给他准备饮料和点心,他当然很感谢,但他不是一定需要那些可爱的饼干和糖果或是薯片,他可以和敏郎一起喝茶,也可以和艾奇一起喝热可可,他还可以和韦德一样喝点可乐不是吗?虽然他不会和萨曼莎一起喝咖啡――那太苦了,但这不代表他一定得喝果汁。
他们过度保护和宠爱他了,所以也让他更加过度敏感和早熟。
他不想被当做11岁的孩子,尤其不想被敏郎这么看。他希望他能和敏郎成为平等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朋友,而不是那种局限在“敏郎需要照顾他”的友谊里。
如果是那样,OASIS还有什么意义呢?它本该是个剥离限制的地方。
他自己出神了太久,甚至没有注意到大东的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嘿,修,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只是想发个呆。在游戏里,发个呆。”
他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x1套装让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大东”,他能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了沉甸甸的压力,金属的压迫感;他克制不住内心难以名状的激动。
“我猜做董事是有些压力,尤其是那么大的公司和……”
“和那么小的年纪。”他抢先答道,然后在对方惊讶的沉默中撇了撇嘴,“对,谢谢,这一个月来大家都在提醒我这个事实,他们都觉得我太小了。”
“觉得我掌握不来这种事,无论我在游戏里展现得有多成熟,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在现实里认识我,他们都不会知道我11岁。我的灵魂已经成年了,他们就是不懂。”
“不,他们知道的。”大东坚定地回答,“韦德在把契约书交给你的时候,他没有犹豫;没有人犹豫过,修,我们都不怀疑你的能力。”
“但是萨曼莎一直在给我准备幼儿园小孩的零食,韦德一直不停地为我叫停会议,艾奇,哦,她总会问我想不想看些酷装备来打发时间!他们在迁就我。”
“因为朋友就是这样的。萨曼莎也给韦德准备橡胶糖,还给艾奇带新口味的巧克力,那只是因为朋友们关心你。”
他刚想反驳,敏郎难得一见地抢答道“至于韦德,只是因为他的屁股都快把椅子钻出火了而已。”
“但你,”修转过来面对着大东,“你把我当小孩!”
“……”大东沉默了,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修直起腰,“你对我的态度和以前完全不同,只是因为你真的在现实里和一个11岁的小孩住在一起!”
“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我认为经过那次战争,我们的友谊更进一步了,我应该关心你。”
“但你不会给韦德擦嘴巴。”修冷静地说,他扭了扭屁股,草丛过于真实地挠着他的肉。
“你不会给萨曼莎挑睡衣,你不会问艾奇想不想要睡前牛奶!”
大东无言地看着他,修觉得他的目光穿过眼睛烫伤了自己,他的眼皮因此泛热。
“你和他们才是朋友一样的相处,你对我就像对你的小弟弟!而我明明不是,我明明做到了和你们一样的事。”
他停下来喘气,但大东一言不发,于是他继续说。
“虽然,我能理解,你在现实里遇到了我,也不太可能完全假装不知道,但我想和你做他们那样的朋友。你不用刻意照顾我。”
“你想和我做普通的朋友,就像韦德他们一样?”大东的声音依然平稳,它安抚了修,于是他稍微收回因为激动而前倾的身子,然后点点头,“对。”
“你是因为我给你买饼干,挑睡衣,热牛奶而觉得我没有把你当普通朋友而生气?”
修觉得大东是故意的,因为这么说出来显得他蠢透了,但,他只想解决问题,于是他点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只是因为,我把你当做更亲密的朋友?”
修眨了眨眼。他想点头,但说实话,他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敏郎把他当做比其他三人都更亲密的朋友。
这个认知掐住了他的嗓子,现在他感觉自己比刚才还要蠢。对啊,为什么不会呢?他和敏郎认识得比他们都早,他们一起建号,一起玩到现在,修的好几样武器都是大东送他的,包括那个小回旋镖。
他为什么不会把自己当成更好的朋友呢?
“更好的朋友”,这个词像有魔力一样,它开启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更好的”,“更亲密”的。
他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它像调皮的红龙,抓走了他眼皮上的炙热,化成一阵温暖的泡泡,把他托到半空。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问题,还有一个没有解决。
于是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好像要把那条抱着他耳根亲吻的小龙甩开。
“但你对我的态度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是说,更早以前,那时候你虽然知道我11岁,但你对我没有现在这样,你那时候还会和我拥抱!……虽然忍者不拥抱。但你现在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举动。我需要一个解释。”
空气突然安静了,他能感觉到大东的眼睛沉了下去,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又幽密,他甚至看起来有些羞耻和痛苦。
他凝视着修。
忽然,一个迟来的认知击中了他。修睁大了眼,“你,你的意思是……?”
大东没有立刻回答,但修还在瞪着他,于是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曾经,把我当做,当做……”他快速地眨着眼,试图从他不那么“成熟”的词汇库里找出一个恰当的名词。
“你曾经,你曾经……”
“我曾经想要追求你。”大东低沉地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毫不动摇地直视着对方,但修猜他用了情绪控制装置。
“但那时候你知道我11岁!我给你发了照片!”
“我以为那是个,小陷阱,你知道,天才们都喜欢玩小游戏。而你是个天才,你聪明得不像一个,孩子。”
大东的声音滑向了深处,他痛苦而惭愧地闭上眼,“我很抱歉。”
修猛地摘下了眼镜。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现在挠着他屁股的不再是草,而是柔软的毛。
但他感觉自己比之前更如坐针毡。

5.
他的头脑混乱,浑浑噩噩地熬了一个早晨。午饭的时候,他要求行使自己股东的权利――在房间里吃午餐。
他没见到大东。
那天下午,当他坐在地毯上鼓捣自己的新作业时,艾奇敲了敲他的门。“嘿,无聊的星期二,我猜你不介意一起打发些时间?”
他看了看艾奇手里的巧克力和U盘,然后点点头。
艾奇给他看了些新代码和漂亮的道具。然后他们聊了聊最近的生活,艾奇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耸耸肩,她坐在地毯上的样子不像个身价百亿的富豪,她就是艾奇,开着一辆超酷的卡车的艾奇,在游戏里所向披靡,但连恐怖片都不敢看完的艾奇。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你知道吧?”艾奇抬起下巴的样子好像个小孩,她比了个超级“黑人”的手势――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就是那种只有黑人比出来才会超酷的手势,“我,一个住在老爸的地下室里,整天打游戏的无名氏,bang!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坐这儿,像个真正的成功人士,萨曼莎甚至给我弄来了新发售的限定巧克力,而在以前,我不跟你扯一句谎,在以前,我想买到限量品,得窝在卡车里,在店门口等一个晚上。你懂我在说什么?你懂的吧,机灵鬼?”

修抱着自己的脚踝,艾奇像是聚会的礼花,她才不是无名氏,她能点燃所有的激情。

“我知道,但你可不是整天打游戏的无名氏,你造出了钢铁巨人,你的代码超酷,你做的一切,你就太棒了。我觉得没有你我们都赢不了。”

“对,我打赌你们赢不了,哈!”艾奇笑着,大咬了一口巧克力,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巧克力,修喜欢艾奇,她可以是海伦,但她更像艾奇。

她就像她创造的那个钢铁巨人一样温暖,修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因为对方的体温而平静下来。“但你猜怎么着,没有你我们也赢不了。”艾奇忽然侧过头,她看修的眼神就像,就像,就像什么,修一时描述不出来。“你简直太厉害了,我以前就知道你在排行榜上像个传奇,但你,修,还是周,老天我真是不会拼你们的名字,但是你,你简直不可思议。”“我是吗?”他有些不确定地反问,而艾奇扬起眉,嘴微微向下,“你认真的吗?大东没告诉过你?你简直是酷毙了。”那个名字让他缩了缩肩膀,但艾奇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你都不知道,当一个小孩爬上我的车的时候,我就都不敢相信,我简直要说‘What the fuck’,哦抱歉我知道我不该在你面前骂脏话,但修,你真是像个奇迹。我被韦德的大冒险吓着了,我可结结实实被吓得打了几个嗝,但瞧瞧你,你就爬上我的车,然后说‘你好,我是修,以及对,我十一岁,现在可以开车了吗?’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怕。哦,天呐。”

艾奇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她把巧克力从嘴边放下来,摇着头,她的笑声有点哑,可是,它很温暖。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望着修,低声说,“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怕,而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艾奇的眼神让他激动万分。“我在想,该死的,这可是个狠角色,有他我们没准真能赢。”艾奇拍了拍他的肩,而修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你真的这么想?不会觉得我只是一个小孩?”“老天爷,我发誓我真的那么想。”艾奇扭着眉毛看他,“我,韦德,萨曼莎,当然了,还有大东,我们都觉得你厉害极了。韦德跟我说了上百遍你和你的回旋镖,你简直是决胜的一步。萨曼莎提起你的样子,你真该好好看看,她会高高扬着眉,露出那种‘嘿,瞧好了兄弟,我有个终极的秘密武器,你都想不到’的表情,她老是不停地叫你天才,你知道吧?你可真够厉害的。”

“哦,谢谢……”他还想说什么,但艾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年龄是个敏感话题,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十一岁的时候,我唯一的反应就是,你可得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OASIS会因为有你的参与而变得更好的,我真这么相信着。”

“……”修沉默了,他感到羞愧和欣喜一同捂住了他的脸颊,他的心脏像在他的耳朵旁边跳动一样,他的声带变得很细又很重,他小声地说,“谢谢。”“朋友就是这样的,”艾奇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不客气,小天才。”

他感觉自己脸颊两侧的酒窝咯咯笑着,争先恐后地要冒出头来。所以他最终选择低下头,把下巴埋到两个膝盖之间。

“谢谢你,艾奇。”他嗫嚅着。艾奇大笑起来,她离开的时候还给他留了一块巧克力。
修伸出手去拿那块巧克力,他的手上都开着一朵微笑的花。
因为他终于想到了海伦刚才看他的眼神像什么,那就像是艾奇看到了修。
就像在游戏里,艾奇第一次看到修的时候,他就露出了那个眼神,然后说,“你可是个狠角色,对不?”
6.
当他的睡觉时间到来的时候,他非常紧张。他不确定大东会不会来找他,他有点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他还没准备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换上了敏郎给他买的睡衣――上面印着高达。他考虑着要不要自己去热一杯牛奶,当房门响的时候他几乎吓得要假装睡着。
“是我,萨曼莎,我给你拿了热牛奶。”
他松了一口气,但又撇了撇嘴,敏郎肯定拜托了萨曼莎和艾奇来找他谈谈,甚至还请萨曼莎给他送热牛奶!
就好像他不相信他能给自己热一杯牛奶一样。
他垮了肩膀,泄气地说“请进来。”
门被推开一道缝,萨曼莎美丽的脸从里面露出来,她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温柔。“哦,谢谢。你和敏郎一样有礼貌。韦德和艾奇都只会说,进来。不过我也一样,所以扯平了。”
修抱着手,他感觉自己的样子傻极了,穿着高达的睡衣,下半身埋在被子里,等他的睡前牛奶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事要跟我谈,不是关于牛奶和零食的。”
萨曼莎顿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把牛奶放在一旁,然后坐到地毯上。她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四处看了看。
修静静地等着。于是萨曼莎又咳了一声,然后双手交叠着放到脚踝上。
“好吧,瞒不过你。我确实是有事要和你讨论,和我们的关系有关。”
“敏郎跟你说的。”他用了问句,但萨曼莎耸了耸肩,把它变得更像一个陈述句。
“他说你其实不是那么喜欢吃饼干。”萨曼莎看向他,修眨了眨眼。
“他说什么?”
“他说你不是那么喜欢水果馅儿的饼干,星球大战主题也不是必不可少,他还说给你的睡前牛奶里不用加炼乳或是蜂蜜。”
萨曼莎微微仰着下巴,修费解地皱起了脸,“就这些?他专门告诉你这些?”
“对,就这些。”萨曼莎点点头,然后用大拇指指指那个玻璃杯,“所以我没放一点糖,放心。”
修一时有些无言以对。而萨曼莎笑起来,她低下头,笑意像是烛火一样蔓延在空气里。
“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修,真的。”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他希望我不要把你当个小孩子,而且他希望你能了解到这一点。”
“他这么说的?”修感到自己的下嘴唇变得湿润,舌头下方升起不寻常的暖流。
“对,敏郎是这个意思。但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把你放当成小孩子,你就是你,你和我们一起拯救了世界,你不可或缺。”
“我给你准备了很多零食,那好像让你很不自在,我很抱歉,但我猜,我不是那个意思,”萨曼莎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她的视线晃到那杯牛奶上,“只是,我们这个队伍刚成立,我们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完全是陌生人,但现在,我们一起拯救了世界,我们一起运营这个,这个,”她的手上下比划着,“这个巨无霸一样的公司,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会觉得很有压力,比如韦德每天都被合同搞得喘不过气,所以我想,我真的很希望能让大家在这儿生活得很愉快。你们像我的家人,所以,我,我就这么做了……”她在空中转了转手腕,然后又泄气地把手臂放下去,“没有想让你觉得你是个孩子,只是,我只是想关心每个人,你们都对我很重要。”
萨曼莎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她再一次道歉,“我很抱歉让你觉得不平等,但我从没有看轻过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了,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十一岁小孩,而且我真心这么想。”
修抿紧了嘴,他感觉耳根有些红,萨曼莎的眼神揉过他的大脑,让他觉得僵硬,但他同时感到了如释重负。
他在他们中是平等的。阿尔忒弥斯说他酷毙了,而萨曼莎,萨曼莎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十一岁儿童。
于是他笑了,在灯光里,萨曼莎也对他笑,没有看着他的高达睡衣,没有看着他的牛奶,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灵魂,萨曼莎对他的灵魂笑了。
他缩了缩肩膀,洁白的牙齿在柔软的嘴唇下闪闪发光,“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萨曼莎。”
“谢谢,修,你也是个超棒的朋友,你可厉害了,真的。”
她伸出拳头,于是修也伸出手,他们碰了碰拳头。
那真是心惊肉跳的一天,但修却睡得不错。

7.
修等着韦德也来和他谈谈心,因为真的,就剩他了。但韦德好像真的被数不清的文件搞晕了头,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甚至连个脸都没露。
敏郎也是。
修不好说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有些庆幸,但他非常不习惯敏郎缺席的日子,他们认识的时间没有一辈子,但也小小地占了他生命的五分之一,两年多,将近三年。
他们最初是游戏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建号,一起探索那个不可思议的幻想世界,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死亡星球,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进入琳琅满目的线上商城,第一次改变自己的外观,大东都在他身边。他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说,但他的存在就是最温柔的语言。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所以顺理成章地,他们破坏了OASIS的一个不成文的小规定——他们在死亡星球上交换了彼此的社交账号。
修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从没有如此兴奋地从游戏里蹦出来过,毕竟他的身体关不住那个自由自在的忍者。但那天,忍者和11岁的孩子都一样兴奋,他们跳出了四面环绕的音响,蹦向自己的床,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现实世界联络仪”——修这么叫它,它或许还有个别的大人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他们并排趴在那个床上,身材纤细修长的忍者把长长的辫子绕在手上,“快快快,DaITo0612,快快快!”他听得见那个忍者在自己的脑海里叫唤,他几乎也要伸出他纤长的手指来代替他操作。
他用刚换的门牙咬住下嘴唇,虚拟界面跳出“加载中”,为什么科技发展到现在,人类还要忍受这个史前遗迹——“加载中”呢?修用舌头狠狠地抵着自己的牙缝。
“DaITo0612,匹配成功。”
屏幕一闪,然后他的朋友从屏幕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不一样,但修不在乎,他迅速地点击了“发送好友请求”,甚至都没把自己咧着嘴笑,还缺着一颗牙的头像换掉。
他像第一天进入游戏的新人一样——他和他的忍者一起捂着双颊,惊喜而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对方的主页。他们跳进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身边,在每一条动态里,他们都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他们如此沉浸于新的探索之中,差点漏掉了好友申请通过的声音,大东——哦,敏郎的头像在他的音频聊天界面跳跃起来,他抿了抿嘴,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然后点击“同意。”
他发誓他和他的忍者都屏住了呼吸。
“阿修?”
对面的人温柔地问道,他听起来,他听起来比游戏里年轻多了;虽然,修猜自己也一样。
“对,是我。大东,还是说,敏郎?”
他把嘴凑近那个他不常用的话筒,他柔软的上嘴唇几乎要把那个小家伙吃进去,他的门牙碰在收音器上,然后敏郎笑了。
“你好,我是敏郎。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你应该知道那句话翻译成英文真的很奇怪吧?”他咧开嘴,他的忍者瞪大眼看他,棕色的眼珠泛着光。
“但你懂我的意思,周。”
他忍不住在空中蹬了几下腿。现实世界突然变得有趣了一点,就像哈利迪用OASIS点亮了世界,那个小小的通讯器,就像魔法棒一样,它拖着像彗星一样的大尾巴,“啪”地一声,给修的世界燃起一层晶莹的烛火。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从那以后,他对于通讯器的使用频率远远超过以往。他喜欢把自己刚做的手工拍一张照发给大东,他喜欢给对方看自己学校里的新午餐,他还喜欢告诉对方自己的新睡衣印着超级傻的图案。
而大东恰好也喜欢告诉他路边的小野猫有黑色的斑点,西装的扣子总是掉,第一笔工资拿去卖了X1套装。
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居然都把自己拿到的第一笔钱花在了游戏上。他总被人说是个聪明孩子,好像他的钱都应该花在现实里。
但大东不介意,他说。“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就好像他确实了解修有多么热爱和眷恋那个美丽的虚拟世界。
修宁愿相信他真的知道。
OASIS给了他真正想要的天地。没有禁令,没有“13岁以下儿童禁止入内”,没有“你还小,戴上护膝吧”,他曾经活在那片绿洲,因为他的忍者在那里享受着自由,他的忍者在那里有了朋友。
但现在,在那个午后,当他们一起点亮那个通讯器时,他仿佛在自己的卧室里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的现实世界醒了,无限的可能和期待在它胸膛的起伏中向他涌来。
他在现实里有了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分享他的灵魂,珍惜他的天赋,把他看做一个独立而高贵的个体。
“你和我想象得有一些出入,”敏郎的语调很温和,“但很荣幸能再次认识你,你是真正的天才。”
修把手插在兜里,他低头,快速走过长长的走廊。
虽然现在,在敏郎的自白后,他总算知道了那句“和我想象的有一些出入”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句大家都会用来过渡或是掩饰尴尬的话,至少在敏郎口中不是。
他确实和他想象的不一样。甚至是足以刺痛对方的“不同”。
他才11岁。即使聪慧,即使他们的灵魂像两团以同样的韵律燃烧的火,周只有11岁。
它从一个标签,一个限制,变成了一个让敏郎只能不停后退的警告。
修过于聪明,他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对方的顾虑。
他聪明到能听见敏郎的痛苦。
就像长长的回廊,他早已能看到尽头。

8.

修躺在床上。他的朋友们送了他一片星空——额,不是浪漫意义或是修辞意味上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他们给他造了一个星空主题的卧室。

他凝视着头顶的天空。夏日大三角悬浮在他的头顶,乌鸦星座在远远的角落;处女座的阿尔法星像是圣诞树上的钻石。他能够说出头顶每一颗星星的名字,那毕竟是他亲自设计的星空图。

他的理性足够清晰,他的世界像是星空一样璀璨斑斓,而他的头脑足够支撑他明确每一颗星星的位置。

然而,当他凝视着他的星空时,他无法描述自己的胸中澎湃的感情。像是刚进入OASIS时的激动,又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个新任务时的骄傲,像是全身心地爱慕着那片闪烁的星海,又像只是喜欢自己摆弄星星时的样子。

“你爱这些星星,对不,修?”艾奇一边摆弄机器一边问他,而他只是耸耸肩。“对,我猜。我从小就喜欢它们。”

在那片星空下,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的脑子有了足以容纳银河的宽度,却没办法告诉他怎么区分“喜欢”和“爱”。

就像他对大东,就像他对敏郎。

他感到挫败,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年龄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智商或是理性可以弥补的鸿沟,那不是的。那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他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进入的世界。是微妙而精细的感情,是在韦德眼中点燃了火苗的东西,是他凝视萨曼莎时,那从他每一个毛孔中传递出的活力;是支撑着萨曼莎坚信他们能够获胜的东西,是她每一次回忆起在空中与韦德跳起那支绚烂的火焰之舞时,在她的心跳中迸发的热情。是艾奇凝望着她的卡车时的满足,是哈利迪捧着他的“绿洲”时眼神中的希望,是奥格托起博物馆里千万的记忆时手臂上缓慢而优雅的仪式感,是那些他的心跳还无法承受的感情,是那些他还没有准备好经历的,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的情感。

是大东曾经凝望着他的时候,湿润如海洋,但又炙热如烈焰的眼睛。

是他的脑子可以分析一百遍,但他的身体没办法跟上节拍的东西。他早就明白,在他用摆弄实验用品一样的眼神打量那些爱情故事和传说时,他就明白了“爱”是微妙的,是有区别的。他早已拥抱了亲人的爱意,那是温柔的云朵,亲吻他的脸,在睡梦中挠着他的肚皮;他也仿佛体会到了朋友之间的爱,韦德为他据理力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能做到,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OASIS需要他!”。萨曼莎给他准备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惊喜,艾奇和他分享她的世界,那些奇幻的代码,那些有可爱花纹的巧克力……

然而情人的爱,耳鬓厮磨的粘稠,十指相扣的轻柔,呼吸与共的依赖,那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的东西。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而他完全理解。因为亲人的爱来源于血缘,朋友的爱来源于思想,只有爱人,他们吝啬而又挑剔,只有交出灵魂和欲望,才能换来爱人的回应。

那是他无法界定的感情。情人的爱,不只是灵魂的共鸣,不只是无话不说的信任,还是一种更加神秘的东西,仿佛是一些不同寻常的触摸,是紧绷的谈话,是,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东西,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于庞大的话题。他的头脑是清晰的地图,然而感情是笼罩在地图上的迷雾,即使有再先进的指南针,他依然稚嫩的身体还不能区分。敏郎就像他的星空。他无时无刻都凝视着的,他愿意把每一寸时间都投进去的,他享受置身其中的,他享受旁人将他和对方联系在一起的。

但敏郎又不只是星空,他无法界定自己的情绪。他看见敏郎时,他的心跳加速,他的视线清晰又模糊,他的灵魂在高歌,他准备好将每一次秒针的律动都环绕在对方身边。

可是敏郎给他的体验确实独一无二吗?他享受的是敏郎本身,还是敏郎意味着的事物?

他进入OASIS时也曾手心冒汗,就像他凝望着敏郎的眼睛;他跟在帕西瓦尔身后,冲向那座高耸的城堡时,他的灵魂也在欢呼雀跃;当他用自己指甲圆圆的手指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他也感到自己不可或缺。他回应不了敏郎的感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回应什么。

他想和他一起玩,他想敏郎和自己一起在死亡星球上作战,他想用通讯器把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都告诉他,他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大东分享他的世界。

然而他回忆起韦德和萨曼莎交换的眼神,他想起大东曾经望着他时,湿润而炙热的瞳孔。

那是什么,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要给敏郎一些东西,但他能明确给出的,只有“朋友”般的亲密。

修在床上翻了个身。但敏郎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当他从人群中走向自己时,他闪闪发光,他不是韦德,不是萨曼莎,甚至不是艾奇。他是敏郎,他的名字就有特殊的意义。说出他的名字时,时光好像走得慢了一点,每一个角落好像都要流出一点芬芳的味道。

仿佛说出他的名字,世界就多了一种可能性。敏郎,他不只是大东,他是敏郎。修能在自己的呼吸里听到敏郎的笑意。

大东是特殊的,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事。

他是特殊的。

9.

在一个星期的销声匿迹后,韦德好像终于想起自己除了办公室以外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推开门的时候看起来糟透了,胡子没刮,头发乱得像个野人,衬衫松松垮垮的,修站在走廊的另一侧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几个摇摇欲坠的扣子。他端着一个纸杯从那扇巨大的门里跌出来,而他打量那些高大的穹顶的眼神就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住的地方有天花板一样。

他看到了修,然后给他敬了个礼。“哦,嗨,周!嗨!今天是星期四来着?所以你没上游戏……额,我在说什么呢……”他皱着眉头,似乎要努力憋出一两句寒暄,然而修体贴地回答,“对,今天是星期四的早上,九点二十五分。早上好,韦德。”

韦德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眼,然后回答,“早上好,修。”

然后他昏了过去。

修瘪了瘪嘴,掏出自己小小的通讯器,“医疗部,我是修,OASIS的未来昏倒在他办公室门口,请派人来救救我们。”

“医疗部,收到。”

修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联系萨曼莎,然而敏郎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他从韦德的办公室里挤出来,看上去也很糟糕,这是修第一次见到他步伐凌乱;虽然他的衬衫整整齐齐,手却死死地捏着大门的把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修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呆在原地。敏郎似乎失去了对四周事物的感知能力,他叹了口气,然后弯下腰去,好像要把韦德抱起来,他的动作有些莽撞,仿佛他是清醒的。

修终于决定走上前去,如果敏郎对于搬运他们的“未来”有困难的话,他没有理由不去帮忙。然而他在抬脚之前,还是默默吞咽了一下。

仿佛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敏郎抬起头,修几乎吓得要叫医疗部再加一副担架。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那是一种修没见过的眼神,坚定,却又痛苦。

敏郎看到了他,他的瞳孔收缩,又放大,好像他以前说过的,经常在他上班路上出现的黑猫。“早上好,修。”他最终这么说,他的声音轻柔,温和,他对面前的小孩点头,好像一个武士,对落在他刀鞘上的蝴蝶微笑。

“早上好,敏郎。”他不知所措地眨眼,然而敏郎的心思似乎没有放在他身上,他艰难地把韦德扛起来,无视了韦德在睡梦中的咕哝。

“我先把他带回他的房间。”敏郎低头看他,眉头轻轻皱着,他眼神中的痛苦淡去了些,但一丝莫名的紧张感从他的眼角爬上了修的脊梁骨,他仿佛预见到了什么,然而敏郎没有再多做解释。

他走之前,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对修微笑,“你昨晚睡得好吗?修。”

“肯定比你好。”他条件反射地回答,他机灵的大脑似乎随着敏郎身体里的活力一起消失了,世界变得有些陌生,他只好竖起自己常用的防御机制,仿佛那样就能消除他感受到的不安。

“我能看出来。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敏郎又对他点点头,他眼里的笑意加深了,好像和修谈话是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情。

仿佛他们以后都不会再这样说话了一样。修凝视着敏郎和韦德慢慢离去的身影。他绞紧了自己的手。

10.

韦德的谈心和他预想中不一样,不如说,和他之前经历过的都不一样。那不是一场二人之间的,“兄弟之间”的对话。恰恰相反,它看起来非常严肃。敏郎坐在他一旁,韦德正对着他。他们坐在OASIS总部豪华而舒适的会客厅里,韦德刮了胡子,换了衣服,还喷了萨曼莎给他买的香水。但他翘着二郎腿,手里还在转笔,那和他穿着的名牌西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修喜欢这样,这样的韦德,依然是他认识的帕西瓦尔,他能在他撇嘴的小动作里感受到那个快车手的影子。

敏郎的装扮一如既往地得体,他穿着黑西装,就是那套他们黑进了索伦托的设备里时他给自己准备的西装,敏郎坚持认为那套衣服有特殊含义。

它确实有特殊含义,修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紧绷感,韦德面前放着的文件夹和敏郎向下的眼神都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惊险的氛围里,甚至是,比那个还糟糕。

修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的腿,他决定开门见山。“所以,我们要谈什么?”韦德看上去像被从自己的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他甚至像被吓了一跳;而敏郎缓缓地抬起头,修向来不喜欢看见敏郎——或是大东,做那个深呼吸的动作,那往往意味着九死一生的大战,以及视死如归的“奉献”。

“额,我们要谈,我们要谈点重要的事,是的。但在此之前你们想先吃点东西吗?晚餐?甜点?”他晃了晃手里的笔,修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他讨厌等待,他正要出声反对时,敏郎叹了口气。“请直说吧,韦德。你知道这样的把戏,对周而言太过时了。”

这很奇怪,当他们开始频繁地称呼彼此在现实里的名字时,尤其是敏郎。他的语气让这句话显得像一个审判。

“哦……好吧,好吧。”韦德直起身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然后快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闭上眼,又睁开,然后下定了决心。

“敏郎将会去日本支部工作,他明天就离开。我们认为你应该先知道。”

修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就落到了谷底。敏郎看着他,双手在两膝的空隙的交握。“是的,修,正如韦德所说。”他的眉头,轻轻地皱着,就像他每次微笑时那样。

修呆在那儿。

他多希望这是在游戏里,这样他就能用魔方把时间倒回一分钟之前,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10.
他没有读完合同,因为上面早已签好了字。
这就是敏郎想让韦德和他谈的吗?因为韦德是最大的股东,所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说,“修,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们需要一位亚洲负责人。”
是吗?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但是他没有摔那份合同,他没有,他只是把它重重地塞回大东手里。
他没有像孩子一样不讲后果。
他想说他没有。

11.

他在走廊上奋力地跑着,敏郎在他后面追。
“修,让我……”
“不。”
“修,请你停下来。”
“不!”
“请……”
“我不要!”
他猛地停下了步伐,他转过身去,敏郎看上去手足无措,但他的表情依然隐忍而云淡风轻。在以前,他温和的眼神和含着笑意而微微皱起的眉头总能让修感到放松,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感到了愤怒,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他感觉,他感觉。
他感觉孤立无援。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因为他而离开?
“为什么你觉得你可以擅自做这样的决定!?我是你朋友,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说你是我更亲密的朋友,然后你现在转身就要走!你根本不尊重我!你就像所有人一样,你就像他们一样!”
敏郎伸手来拉他,但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个触碰就像带火的冰刺。他不想被他碰到,不想被他按着肩膀,告诉他要“听话”,要“乖”,要“理解这是必要的。”
他不想,他憎恨那样突然的转变。敏郎离他忽然很远,就像对方在和他倾诉完他难以启齿的秘密后,就因为羞愧和痛苦而把他和那些回忆一起甩在了身后,然后他登上了另一级阶梯,他进入了那个修曾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无数次思考的世界,那个神秘又难以理解的世界。
然后他转过身,对还留在身后的修说。“请你听我解释。”
他居高临下,他不再是以前的大东了。他们不一样了。
他把那份合同推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看到上面已经签好了字。好像在用那碳素的墨水提醒他,“我们不在OASIS了”,这里不是绿洲了,他不再是那个能够全程参与游戏的忍者。
他只是一个必须要服从规则的孩子。
现实击中了他,过去他总能默默忍受。但他不能接受敏郎的转身。他离开了,丢下他。
只是因为他是个孩子。
修不想说自己在尖叫,但是他的声带太细了,孩子的声带太细了,所以即使是愤怒的指责,听起来也像是哭闹的尖叫。他为自己嗓音中的稚嫩而愤怒,但这一瞬间变得不再重要。
他不愿用理性去思考,只因为他早慧,只因为他能够懂得,就理所当然地拿走更多属于他的东西,然后请他理解。
没有人想过这有多不公平。
他不想克制自己,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渺小,好像世界变大了,拱廊耸入云霄,不再是他能爬上去的柱子,而是一道又一道拔地而起的屏障。
“你,你只是和他们一样!你只是和所有人一样,把我当成孩子!孩子的意见不重要,所以你才觉得,你能因为自己考虑周全了就走!自己已经想得够多了,然后你去和韦德商量,你去告诉他你要走!然后你觉得自己就可以走!”
“你觉得你想走你就可以走,是不是?是不是!你只管你自己!”
他想要跑开,他可是这里的股东,他有自己的房间,他可以跑进那片星空下面,然后改了他房间的密码——不再是那个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敏郎的密码!
但,很讽刺的是,他跑不过对方,当敏郎想要追上他的时候,他只需要多迈几个大步,然后他就能一把抓住修小小的肩膀。
“修,修,请你冷静一下,请你。”他哀求着,敏郎的声音低得像是大提琴滑过的最低音,他蹲在修的面前,他轻轻皱着眉,四处寻找着修的眼神。
“修,请你看着我。修。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我不需要你再重复一遍韦德的决定。我有耳朵,听得很清楚。”他咬着牙,执拗地把脑袋扭到任何一个没有敏郎的方向。
“我知道,我知道,修,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干嘛还费心?就好像,就好像你告诉了我原因,我觉得不合理,你就不会去做了一样!”
敏郎的呼吸停止了一瞬,修终于扭过头来看着他,而对方的眼神就好像他终于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大东悲伤地看着他,他的呼吸变得又轻又浅,“是的,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但,修,我希望你,我希望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这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不,我才不想知道!”他猛地推开了对方,敏郎的手臂悬在半空,他还蹲在那里,怀里还留着一个小孩的影子。
他急切地看着修,他几乎要再一次伸出手来拉他的手。但修拒绝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像被魔龙的火焰烧过,他的眼睑变得过度湿润,但他觉得自己的口腔干燥得像是灰烬。
“你,你才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修感觉自己的瞳孔在颤抖,仿佛一个星期以来的思考和理性都被那纸合同判了死刑,它们变得毫无意义,而深埋在他心里的不安和动摇击溃了他。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他尖叫着。
修知道他在尖叫,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儿。在对方的眼睛里,他就只是个小孩。
一个站在星空下,手足无措的小孩。

12.
他在闹脾气,他很清楚这一点。
韦德来敲过他的门,萨曼莎给他发了一百封私信,而艾奇几乎要从门缝里给他塞小纸条。
但敏郎没有来找过他。好像他也受了天大的委屈,把自己锁在了那个“很快就不属于他”的房间里一样。
修不想承认自己在哭,他真的不想。那太傻了,尤其是当他开始习惯性地反省自己的时候,眼泪就显得更加不合时宜。
对,敏郎要去日本了,对,他没跟自己说,但OASIS还在,他们的通讯器还在,他们还能每天都见面。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的不是吗?他们每天在游戏里碰头,然后一起去死亡星球,那时候他们相处得很好,现在他们也能这样相处。
毕竟,还有OASIS。
而且韦德的合同也没有任何问题,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需要一个在亚洲驻扎的负责人,让总部的命令和决策都更高效地执行,没有人比敏郎更加合适了。
没有人比敏郎更合适了。修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他知道,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知道敏郎的能力。他温和,沉稳,他从不意气用事,他目标明确,他关心所有人。他,他适合去做这样的大事业,而且他已经准备好了。
而修知道自己还没有。
他还没有准备好,他还没有获准进入那个更广大的世界;OASIS广阔无垠,但在那片绿洲之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一个浩瀚的宇宙,那就是他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的地方。
——现实。
敏郎不需要从OASIS获得更多东西,他在现实里就已经准备好了,他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那些遥不可及的可能性,那些比海洋还要辽阔的领域。
那些修还没办法进入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被远远甩在身后,而且他没办法发火。他清楚自己确实还没做好准备,他聪明于知晓自己的无知,但他无法控制地感到痛苦。
他感到痛苦。
他终于意识到了那阵委屈和悲伤地来源,他因为离别而痛苦。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走?
修知道他们能在游戏里见面,他们能够像以前一样并肩作战,甚至是,有了X1套装,他们就好像在对方身边。
但就像哈利迪说过的,“现实,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他可以每天见到大东,但他见不到敏郎。他见不到那个真实的,温暖的,用两个指头牵着他去拿星球大战饼干的敏郎;他见不到他,他没办法听到他的悄悄话,没办法在董事会议上因为他的微笑而晃腿。
就好像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了可以每天待在一起的日子,突然又退回从前。
他当然生气,他当然气敏郎不跟他商量,甚至是在那之后根本没有来找他解释,然后突然就决定离开。但他们是朋友,他们是,“亲密的朋友”。
比起愤怒,他更讨厌分离;那让他无比悲伤。
悲伤,又痛苦。

13.
当周五的凌晨来临时,修完全不惊讶自己掏出了游戏的套装。
他以前就曾经半夜上过游戏,大东也不介意和他一起熬夜在死亡星球上捞金币——当然,那是在他们交换社交账号之前,自从敏郎知道他真的只有十一岁后,他每次都会在十点的时候催他去睡觉。
那时候他就不满意地撇撇嘴,但这样的不满随即就被大东的金币数抚平了。是的,他们共享彼此的武器页面和财富榜,大东从没在他下线后去过死亡星球,他们的金币数量永远都同步增长。
那曾多少让他有些开心。
他上线在那片草原,大东没有在。他也松了口气。
虽然他登录了,但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赌博?去夜店?去骑马?还是单枪匹马去死亡星球碰碰运气?
他都不感兴趣,他就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于是他在原地坐下。
现实世界中,哥伦布市早已繁星点点,但在这里,这片草原正度过最辉煌的日落——硕大的日轮如同完成了毕生夙愿的巫师,他从口中吐出悠长的,璀璨的叹息,他漫长的一生,他曾经绚烂奇幻的冒险,都化作融化在地平线上的热流。在光芒万丈的云霞间,他落下金色的眼泪,让草原的微风,成为他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修把自己的辫子抓在手里,长而窄的手掌,灵活而细长的手指在黝黑的发丝间穿梭。那都是他在现实里没有的东西,在那个瞬间,他仿佛记起了他曾那样急切而热烈地依恋着这片绿洲的心情。
他凝视着缓缓滑入地平线的太阳。
忽然,他的私信栏响了起来。
他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划开那封信。
毫无疑问,是大东发给他的。
“请到这里来,修。”
信里附带着一个高级传送门,修把那个小小的亮点从通讯栏里拿出来,往眼前一扔,银光闪过,一扇仿佛能吞噬风云的隧道门在他眼前展开。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稍微一挺身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进那扇门。
14.
大东把他带到了死亡星球的对面。
那是离战争之地最近的地方,只需几个跳跃,就能进入那个硝烟不断的战争世界;但这里,这颗不知名的小卫星,它是个停战区,上面甚至还有柔软的草地。大东站在那里。他还是那个身披铠甲的日本武士,但他没有跪坐,没有立正,没有做那些非常“大东”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手放在刀柄上。
“修。”
他转过身,向他微微点头。而修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他第一次在对方身边感到不自在,身后的传送门忽然合上的声音也对此毫无帮助。
“我再一次为我的行为道歉。”大东低沉地说,他鞠了一个躬,修几乎被吓得退了两步。
“额,没关系的,我能理解……真的。”
“不,我不需要你理解,你不应该承受这样的理解。”大东坚定地回答。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依然,我还是想要和你谈谈。”
修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肩膀,但他还是点点头,做了个请开始的手势。
大东闭上眼,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口。
“我没办法说我不被你吸引。”
修愣在那里。
“你是独一无二的。当你第一次,当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就在这颗星球上,那时候你刚刚建号,但是你跃跃欲试地,你站在这里,你在看那颗星球。”
“你在这里站了好久,但当我邀请你的时候,当我邀请你,问你要不要一起去那颗星球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话很少。”大东没有再看着他,而是看向那颗不断有烈焰升起的星球。
“你什么都不说,但你会兴奋地指着你想去的地方。我们像是一个小队,你总是把我的后背保护得很好,所以我们总是赢。”
“然后,在我们拿到第一笔可以去线上商城逛逛的钱时,你在门口等了我很久。因为那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我有事耽搁,于是你在那里等了我半个小时。”
“你非常守约,你永远都很守约。”大东笑了,修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自己的蹄子。
“你的眼中燃烧着永不衰竭的火焰。你总有新点子,在死亡星球上,在草原上,在我们一起玩过的所有地方,你永远是那个最先发现乐趣的人。而且你不吝啬于分享,你让我的游戏生活变得更有趣。”
“所以,几个月以后,我想要更了解你。我想要知道修,我想要知道这个身手敏捷的忍者背后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很奇怪,不是吗?我们来OASIS,就是为了脱离现实,但你让我想要重新看见真实。”
“我总觉得我们分享彼此的灵魂,我信任你,就像你信任我。当我第一次和你说你现实的烦恼时,你没有逃避,你没有说让我好好珍惜游戏,你没有。你静静地听,然后望着我,就像你现在这样,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回答——”
“‘我不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但我相信你能挺过去的。我相信你。’”
“我想那就是那个瞬间,”大东的眼神穿过了死亡星球,穿过了火焰,穿过了壮阔的星环,他看着很远的地方。
“就是那个瞬间,我想我爱上你了。”
修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像受惊的鹿一样猛地竖了起来,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战栗爬满了他的皮肤,他感到无所适从,他感到呼吸急促,仿佛那轻柔的一句话,就剥光了他所有的防御。
但大东没有等他的回答,他似乎本来就不要求他的回应。
“但你好像无所察觉。我从没有追求过任何人,所以我试探着,我谷歌了一堆教程,我小心翼翼地向你示好。你收下了我的小礼物,你答应和我一起去那片草原骑马,你甚至说你愿意一直和我一起玩。”
“那——!”
“我知道,我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因为你了解我的心意,那只是你,那只是因为你,只是因为你信任着我,像亲密的朋友。”
“我送了你回旋镖,而你攒了一个星期的钱,给我买了一盒新的锻造材料;你答应我去骑马,然后在我被马甩下去的时候第一次大笑出声;你愿意和我一起玩,而且你做到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一上线就来找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这些,都只是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体贴的人。只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只是因为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修,我很荣幸能够认识你。能在现实里遇到你,我非常高兴。”
“那你为什么要走?”修向前走了一步,他急切地出声,焦急地寻找那个答案。
“我在一次竞赛后忐忑地问了你的名字。我真的很忐忑,”大东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眼神回到了修身上。“因为你似乎从没有主动和我提过你现实中的事情,而我在想我是否唐突了,我是否冒犯了你。”
“但你只是坦率地回答,‘我叫周,修的谐音;我十一岁。’”
“我以为那是你的小游戏,因为你笑着,你还缩了一下肩膀。但我现在才发现,那是你紧张时候的小动作。”
修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
“你信任我,你不知道这有多让我感激。”
“我们分享很多东西,我们一样深爱着这个游戏,我们喜欢一起在死亡星球上战斗,我们喜欢一起参加比赛,我们几乎在一起做所有的事。”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修。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间之一。”
“我的OASIS,因为你才变得像是生命中的一片绿洲。”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不认为有什么能阻止我说我爱你。”
“但当我们交换了社交账号后,我意识到我错了。”
修感到自己的心变得有些冰凉,他记得自己在见到敏郎的照片时有多兴奋,他有多开心,那么当敏郎看到他咧着嘴笑的照片时,就有多失望。
“我很震惊。修,你知道,当我知道你真的只有十一岁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对于你的年纪来说,太过于聪明了。你冷静,谨慎,你看这个世界的样子不像小孩。但你又确实只有十一岁。”
“而我认为,要求你回应我的爱,这太过于残忍了。”
“甚至可以说,那是不对的。”
修愣在原地。
“你的头脑足以成为一家公司的董事,但修,你还没有准备好,你还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
大东望着他,他看他的样子,仿佛愿意把星空都送给他,又仿佛立刻要离他千里。
“我痛苦过,我甚至觉得愤怒,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你不应该承担因我而来的压力,所以我决定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我很愿意和你一起继续玩,这个游戏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乐园。但在见到你之后,在真实地和你生活在一起后,这变得很难。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照顾你。”
“因为你,你不只是周,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爱的人。”
“我意识到,我从未停止爱你。”
修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但就像我说的,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感情,这太残忍了。我原以为能一直瞒下去,但你过于聪明了,修,你聪明到能看到一切,即使那还是你无法理解的东西。”
“所以,我决定离开。”
大东似乎终于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修,他的眼神悲伤得像是星星,像是银河,像是……
像是修的眼睛。
“但,但我不明白,”修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们现在可以相处得很好,你和我,我们可以继续下去。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
“这是不同的,修,这是不同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感情,修,你要明白,知道和不知道,是两种不同的状态。你没办法假装不知道。”
“可我和你相处得很愉快!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我……!”
“但是修,这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拥有和我在一起不开心的权利。”
他瞪大了眼,仿佛不理解敏郎在说什么。
“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当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在你身边时,你非常舒适。因为我只是朋友,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做你喜欢的事,你不需要取悦我,你不需要把我的感受放在太重要的位置。”
“但爱人们是这样的。”敏郎凝视着他,“他们会在乎,会顾虑,甚至会为了迎合对方而去改变。这不是我希望你做的,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可你并没有要成为我的爱人!”
“你知道我曾经想,你知道了,你就会顾虑,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看我。修,你明白吗?”
他想要反驳,他张嘴,他想要说没有,他想要反对。
但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敏郎说的是实话。
在他知道对方对自己抱有的感情后,敏郎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变了,他没办法说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对方,他做不到“回到朋友状态”。
因为当他们还是朋友时,他打开大东的私信总是单纯的开心;而现在,当他知道大东的感情后,他点开信件的动作开始迟疑,他开始下意识地揣测,他开始惴惴不安,他有喜悦,但更多的是忐忑。
“这就是我要离开的原因。”敏郎退了一步。
“修,你是一个太过于独一无二的孩子,不只是聪明,你有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的天赋,你比你想象的还要优秀。我衷心希望你毫无顾虑地,自由自在地成长,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尽情地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璀璨夺目的样子。”
他沉默了。
星球上没有风,但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慢慢流逝。
最终,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大东,谢谢你。”
敏郎向他回礼的动作几乎像是要就此化成一堆粉末,于是他急忙问道。
“但是,但是你回日本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打游戏,对吗?我们还可以打电话,聊天?”
大东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点头,他说好,但修知道他在撒谎。
敏郎把他看得太过于重要,以至于无法忍受一丁点伤害他的可能。
他猜今天就是告别。这似乎给了他勇气,他向前一步。
“那么,如果等我16岁,等我能分辨我的感情的时候,如果我说我爱你,我们还能,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我十六岁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爱我的灵魂,但至少答应我,当我十六岁的时候,和我见面,任何方式都行,游戏,真人,都可以,我们见面,好吗?”
敏郎呆住了,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是要哭,又像是要笑,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又闭上,最终他僵硬地点点头。
“好的,我答应你。”
于是修在面罩下对他笑了,隔着一层布,但他知道大东看到了。
“那么,最后,拥抱一下吧。”
大东惊讶地看着他,他似乎非常记得那句“忍者不拥抱。”
“就当是,告别。”
他又向前一步,直到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你可以抱我,大东。我没有穿X1套装。”
他轻声地说,“我是修。”
大东猛地吸了一口气,于是年轻的忍者抬起头,他棕色的瞳孔里流淌着金色的光。
他低声地重复道。
“我是修。”
那似乎就是武士的最后一道防线。他颤抖着抬起手,双手在修的腰侧停留了一下,最终,它们压了上去。
修撒谎了。他当然穿着X1套装。他能感受到每一个动作。
那个拥抱,他能体会到每一寸金属碾压在他皮肤上的重量,他能感受到手指的滑动。他感受到了对方起伏的胸膛,他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哭泣,他感受到了既粗暴又温柔的爱抚。
他听得见对方湿润又急促的呼吸。
大东抱着他,抱着他的爱人。
修知道,那是个情人之间的拥抱。那是敏郎不会用在周身上的拥抱。
他每一寸都感受到了。
“谢谢你,修。”
大东放开了他,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哭腔。而修看着他后退,直到他再一次鞠躬,然后在漫天的星斗下化作飞逝的流沙。
“再见,大东。”
他听得到自己的眼泪。

15.
修站在他的卧室里,他久久地举着手。
他抱着对方的影子,直到流窜的火花嵌入他的皮肤。
他的墙壁上是万千繁星,而大东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绚烂的银河。
在虚幻的梦境里,他们切肤相拥。
仿佛跨过了时光的河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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